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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梁飞羽,破窗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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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振未公开内容-《蔚蓝深潜》的一个if线

日记流,郝燃视角-9052字

(多做了一点明信片,评论抽一个付邮送)


8月30日,晴

 

昆山已经进入早秋,最近早上起床总会被冷空气冻得激灵。我爱踢被子的臭毛病依然没变,夏凉被显然已经不够用了。去年冬天那床棉被借给隔壁王婶家小孙子一整年也不好意思跟小孩要回去。在昆山虽然也能网购,但快递还是得去山脚下再走二里地阿婆杂货拿,我是实在懒得再每天爬完山头后再走二里地去搬床被子。购置一床新被子的计划于是被我无限拖延了下去,希望秋季感冒不要这么不识相地找上我。

 

 

8月31日,小雨

 

今天下雨了,我搬了把摇椅放在堂屋门口。什么也懒得做,就在那一摇一摇地看雨落。我突然回想起,来这里生活已经足足有两年了。两年前我刚选择搬到昆山定居说来也完全是机缘巧合,当时那场海上爆炸我算是侥幸逃了出来,其实仔细说来那时候的情形也不能是“逃出来”的,海浪把我卷到岸上,就算送我回去了。再后来跟着人一路往南走辗转来到昆山这地方,这里气候好,山路不陡,路好走,村子小但该有的都有,一整年也没有几个外乡人能找上门。适合养老,也适合一个人隐姓埋名生活下去。昆山比起芒城要小得多,能遇见的人也少,山好水好,绿水青山立在这,仿佛能跟从前的生活完全割席,这感觉很奇妙。

 

9月1日,阴

 

隔壁王婶家的小孙子今天要开学了,昆山这附近唯一的小学在山脚镇子上,这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一个七岁的小孩来说大概就跟小蚂蚁要爬长索道一样吧。王婶向来训鸡有方,手机闹钟都不一定有那只鸡准时。清晨五点天还没透亮,那鸡就准点报嗓,那小孩也不知道天天被这么叫起床会不会闹,但总之,我是被吵得起床气都磨掉了。时间一长反倒习惯了这个被迫形成的生物钟,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巴普洛夫故事里的狗说的就是我,但转过头想,又觉得好笑,按铃的主人是只年底就要端上桌的鸡。

 

昆山上早间的雾气很浓,加上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书桌上的手稿等会儿一定会发潮,但现在我暂时管不了了。鼻子痒痒的,总有种要打喷嚏的冲动,身体的异常告诉我,不识相的秋季感冒已经找上我了。拖延症是有代价的,比如秋季感冒。家里还有一点常备药,希望吃了就能马上好起来。

 

9月2日,多云

 

这个月的稿费多了起来,说来也奇怪,搬到这个山上住了两年。养活我的不是体力劳动,而是一张张发皱的手写稿。也真不明白编辑到底看上这些几两酸绉绉的文字什么,怪人一个。一个躲在山里不闻世事的野生作家几句随笔闲言有什么值得发表的,我从不觉得我写的隐居小故事有什么值得大肆宣传的瑰奇壮丽,也不认为我陨石一样的爆裂的前半生应该被人熟知。大多数时候我只觉得,我是在制造一些能让我勉强糊口的小故事。有点假,俗套,但好赖满足了人们的想象。但编辑说,存在即价值。郝燃,不管你承不承认,总会有人喜欢你的故事。

大概她也这么跟无数个“野生作家”这么讲过吧。激励很没用,稿费才顶用。钱到哪个地方都通行,但好像在昆山这个小地方,有用但没那么灵光。比如对付该死的感冒,几帖感冒灵并不管用,最近的诊所还要驱车四公里才能到达,而且不容易挂上号。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后悔,为什么不早点买上厚被子。

 

好吧,其实没必要在自己的日记里也说谎的。久违的身体不适让我突然想起了前合伙人,至少他能看到我这个样子的话,一定会摆着一张臭脸架着我上医院。

 

生病会让人脆弱,这个道理早就明白了。没有很想念,只是孤独发酵引起的怀念。

 

 

9月6日,晴天

 

不再连续的日记算是日记吗?算的吧?重感冒持续了几天,王婶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连端了几天热姜茶给我驱寒。这姜茶霸道得很,一碗下肚感觉全身的血都被烧得热热的。秋天人一感觉热就要困,迷迷糊糊又睡了大半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昏得看不清外头了,随便爬起来弄了点剩饭吃又睡一日。大半夜手机通知声滴滴滴乱叫,打开一看,邮箱APP塞满了一堆小红点,无一例外是编辑的催稿通知。被吵到心烦意乱的时候甚至想要起床把桌上那堆破稿纸统统扔进火盆里,烧成灰了还能让我暖和点。可惜不行,气节不能当饭吃。

 

所幸这几天天气不错,没有再下雨,清新的空气灌入身体,感觉重感冒也好了不少。决定不再拖延了,今天就下山进城买床棉被,等有以后钱了再买床蚕丝的。先收笔,下山去。

 

9月7日,小雨

 

家里的草稿纸见底,笔墨也要被霍霍没了。昨天下山应该再去东街一趟的,偏偏今天下雨来捉襟见肘,没法子,只能下午的时候冒雨去取。墨书问我,干吗不写成电子稿。其实她问了很多次了,每次都用没电脑的理由搪塞她好像也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难道要告诉她,其实我是为了不上网受影响才坚持写手稿的,得了吧,她一定说我这个理由比没电脑还鬼扯。

 

但事实就是,我的确不愿意上网,互联网太大也太小。不管你承不承认,一旦人在网络上有了身份,不管套几层马甲也能被人扒干净。我自认我前半生的经历和干干净净,正直善良没有半点干系,万一哪天被人翻出来小作家曾经做过犯罪网站的策划主谋,那就再没安生日子能过了。

 

还有一点不得不承认,老实说我到现在都有点害怕看到社会新闻或者财经版面的消息,一年前我听隔壁电视机里传来他侃侃而谈的声音,于是我知道张思睿在邮轮上活下来了,凭良心讲,我救过他一命,算是还了他的报,该是两清了。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想屏蔽掉他所有消息,人生于世,如果我入山之前的人生真的有亏欠什么人的话,只有他了。

 

9月12日,多云

 

秋天算是在昆山山头立住了,半山的林草都被染成了半截黄。闭关写了两天半稿子,写了半打纸稿算是交了差。吴贵哥这两天回昆山,天天跑山捡板栗去卖。我问他怎么不继续去滨海打鱼了?他说最近休渔。没事做了就回老家收收农产品卖点钱。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着吴贵哥一起跑山,每次和他走在一起我总会升起一种感觉,我到底不是一个真正的山里人。山里人眷恋他的故土,而我是一个背弃了自己故土的流浪者。

 

山里的人来了又去,意外地发觉我这个流浪于此的人,居然最稳定的在这里扎着根。

 

隔壁王婶也要搬走了,据说是她住在芒城里的儿子儿媳买了新房,打算带老人回城养老。王豆子也要跟着从镇上小学转学到芒城一小。老人东西不多,走的那天也就包了三个大包袱,带着用久了的老锅和两个塑料面盆。最神气要属她手上那条草绳,往身后一甩她一整个鸭圈的鸭都自动咬住草绳,跟着她下山去了。

 

王婶走的时候我去帮她搬了东西,当晚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回来的时候。我看着自家院子里那只高傲的公鸡,大眼瞪小眼。王婶把所有家当都带走了,除了这只兼做闹钟的鸡。我给王婶打了电话,问她要不要明天给她送回去。她说:“阿毛老了,城里也不让养鸡。那鸭子是要牵去农贸市场卖的。这鸡你要不嫌弃就留下来养着,养不了就拿去吃,你不要放它出去跑也是给别人捉去吃了。”

 

倒不是说杀鸡是件多残忍的事,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公鸡肉质柴,吃也没什么吃头。加上这个老伙计当做闹钟倒是很不错,从没出过错。于是好像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留下了阿毛。

 

9月17日,晴

 

王婶家小屋已经空出了好几天了,今天看到那间空堂屋门口进进出出几个生面孔。黑壮但穿得很得体的中年人,看上去不像是山里人的模样,忙前忙后赶着收拾东西,搬些新家具进堂屋,看样子像是这屋子给什么人盘下了。先前的职业习惯让我忍不住多往里头看了会,陈设没什么大改动,只是换了干净桌椅进去。心里觉得很奇怪,几个人打扮得看上去并不像缺钱的,到底哪个有钱人一时想不开准备来这野山村体验生活来了。我认识的有钱人没几个,但我记忆中的他们看上去都不太像能干这事的傻缺。

 

害,有什么好想的,总不能是有什么当年的仇家现在跑到山旮沓特地住我隔壁,就为了找我寻仇。真要有这样的事儿,这世界得荒诞成什么样啊,才写得出比我这个野生作家还荒诞的剧本。

 

9月18日,中雨

 

世界的确是荒诞的,毫无逻辑的东西。比我乱七八糟拼凑出来的混稿费的文字还要没有逻辑。我见到了张思睿,这个现在应该和我毫无关系或者说只能在电视和新闻字眼里出现的人物,出现在了我眼前。更准确地说,在我隔壁破旧的小堂屋里,他出现的毫无道理。

 

我在家里找不到一块可以遮盖后院鸡窝的三色布,或者防水的什么料子,阿毛倔得很,下雨天也不愿进屋避雨,这只鸡好像一直不是很待见我,没办法,不想第二天在后院捡到一只毛被弄得一塌糊涂,湿漉漉的死鸡。只好向隔壁那家亮着灯的新邻居求助,万一能有什么能用的,有把伞也成。于是我走到了隔壁,手指搭在门上叩了两下,叩开了门,也叩见了我最不愿意看见的那张脸。一瞬间,惊愕,错乱,现在反应过来应该说,像是在那个瞬间回到了大海的甲板上。海水翻涌上来的只有回忆,一下下扑着脸颊。

 

好像是张思睿先开的口:“你有什么事吗?”

 

我好像发了很久的呆,最后才说:“你有雨衣篷布或者什么防水的东西吗?”

 

“有把伞,要吗?”

 

“好。”

 

忘记最后怎么走回后院的了,悬浮得厉害,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后院阿毛的鸡窝上头多了一把大黑伞。原来不是做梦.......感觉上比起做梦的状态现在更像没睡醒。

我没法去探究张思睿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我的大脑左右开弓要负责的事情太多,比起前合伙人突然出现当隔壁邻居这件事,还是先交上稿子吃饭来的比较要紧。

 

 

9月25日,阴

 

翻了翻老黄历,原来已经秋分了。最近有按时交稿,编辑说我性情已然大变。我说我每天除了种种菜就是养鸡干农活,早就是山里人了,看的是山,写的也是山。我的性格已经和山一样融为一体了。她邮箱发了一串省略号,最后附上三个字,说人话。

 

“缺钱吃饭。”

 

“是句人话,多写点稿费马上给你邮过去。”

 

“好。”

 

“不过我说,你那微信什么时候去绑张银行卡吧。这年头还有人只收现金,你也忒古董。”

我笑说:“麻烦,野生作家就要保持野生作家的神秘人设,这叫个性。”

 

山里很少需要用到扫码收款,山里小镇大部分老人还是只认纸币。生活上不太有需要专门弄个手机钱包的时候,所以干脆不弄了。再有一个原因,从海上转向陆地,先前和我身份有关的东西都毁得干净,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旧的微信号已经注销掉了,为了方便联系,我新办了张手机卡,新的手机号除了几个邻居和我唯一的金主编辑,就没人知道了。

 

我给自己起的网名叫燃山,最开始墨书还以为这是我的真名,一直叫我山老师。最后我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好听,才告诉她我的真名叫郝燃。

 

9月30日,阴

 

和张思睿做邻居的这十来天,我们一直保持相安无事的状态。偶尔出门碰见,也就点个头的交情。没有人提什么过去,这种状态挺奇妙的。自打那次离奇的叩门相遇后,为了避开他,我特意选在一个没有雨的晚上把那把跟他借来的黑伞给他送回去,其实只是放在了门口,甚至没有留个什么纸条知会他一声。那晚之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出门给菜浇水,发觉门口那黑伞不见了,想来他是收走了的。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感情去面对他,我想他应该也不知道怎么跟我讲话了,所以我们都不说,互相当对方哑巴。

有时候会觉得我一生到底要和开门这件事较劲多少次呢?好像每次我都能在一扇门后看到一个和我有关联的人,这个人无论好赖总要和我有一段牵扯,要我开门放行吗?还是关门大吉?这个问题我暂时不知道答案。

 

但面对张思睿叩门,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放行不放行,他出现就总能被放行。从隐瞒到坦然的距离,我跨了一个门槛走过,却花了两年时间学会走这一步。

 

他站在我家门口,还是像当初那个姿态一样那么倚靠着门框,是平静的,安宁的一个姿态,除了一小节不自然的伸展的脚踝。

 

张思睿伸手往我门上叩了一下,“有药酒吗,扭到腿了。”

 

我看向他那只不自然的脚,对他说:“先进来吧。”

 

红花油的气味很辛辣冲鼻,一开盖辣的我生理眼泪差点彪出,被熏到的我随口骂了句脏话。张思睿好像听见了,我听到他在我头顶低低的闷笑声。

 

山里人身上挂彩是家常便饭,张思睿显然还没学会山里那套准则。性感的脚踝被乌青覆盖,肿胀得异常骇人。药油在手心挫热之后再附上他伤患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长期做法医的良好素养,这家伙相当受痛。药油在我手里热到快要烧起来一样的触感,加上我给他按揉施加的力气,都没让他眉毛皱一下。不得了,这人已经失去痛觉了。

 

“你不问我怎么会来这吗?”张思睿突然开口了

 

我收好瓶盖头也没抬就应他:“不问。”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自然会说,我不想知道你说了我也不在意。就这样。倒是我想知道你怎么扭到的脚?走山路扭的?”

 

“嗯.......家里没柴火烧,山上捡树枝给扭到了。”

 

“.......谁告诉你烧土灶一定要柴火的?你不会用纸吗?”

 

“啊?”

 

“我家有很多费稿纸,你拿去烧了吧。”

“行。”

 

10月8日,雾

 

国庆七日假期,昆山脚下的小镇热闹了起来。不过热闹这个词跟我一向没有什么关联性,国庆也照例还是在过我山上种菜养鸡写文章的日子。张思睿倒是也一副很闲的样子,他也不下山。有天早上我起床散步,撞见他拿着锄头在自己后院锄草,野山草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几天不打理就算天不下一滴雨也能跟着一阵风吹凶猛地长起来。

他挥动锄头的姿势比刚来的时候标准得多,原来除了拿解剖刀很映衬他的手,就连拿农具都是好看的,不为违和的。

 

我是被他下一锄头吓回魂的,锄进地里好像敲到了什么器物,发出了很响的梆的一声。张思睿把那东西刨了出来,一个坛子。出于好奇,我走上前问:“挖到东西了?看着像什么?”

 

“应该是一坛酒,坛口有个土封包。”他又闻了一下,“看样子有个十好几年了。”

他把酒递了过来:“要尝尝味道吗?”

 

“好。”

 

生活可以穷,但仪式感要做足。为了开封这坛酒,我特意把桌子擦了两遍。又郑重其事地把它的罐身洗了几回,我特地去厨房老柜子里搜刮出两只祭神用的小酒杯。为这做作的开坛仪式又添了几分郑重。

 

张思睿戴好了手套,从他行李里拿出了一把榔头,天晓得这人出门怎么还要带一把榔头。这难道也是法医的职业修养?但算了,他拿着榔头敲掉封泥的样子倒是十分具备专业素养。没两下,坛口的泥都被他敲下来了,露出一圈沾满黄泥的褶叶,褶叶上有一根细麻绳捆着,解开之后掀开褶叶就露出一只小的盖碗,盖碗下又包了一层荷叶。这细细密密的包装颇有拆俄罗斯套娃的感觉,礼物拆到最后往往是形式大于内容。

 

这酒是我们一起上手开的坛,人家说地里埋的有年头的老黄酒,香醇鲜爽。我一点也没感觉出来,坛子里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有种酸酿的腐竹气味,连带着拿小酒杯的手都哆嗦了一下。我们到底还是尝了一小杯,其实从闻到味的那一瞬间就该打消这东西能喝的想法的。酸涩的腐水加上一股子浓浓的土腥味,还没从喉管吞下去,我们两个就把酒杯扔掉,转过头各自呸呸呸了几下。然后呸完了,我们就看着对方大笑,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么,就是傻乐。

 

“张思睿,你第一下锄的时候是不是砸到坛子了,我估计泥给冲进去了。”

 

“没那一下这酒也喝不了,本来就放坏了。”

 

“那也是。”

 

喝酒的事就这么告一段落,没能喝到的黄酒却成了我一直惦记上的一件事。甚至想山脚下的小卖部能不能开到山上,买不到老黄酒能买到两扎珠江啤酒也不是不行。

 

10月17日,多云

 

阿毛被我训得已经不像一只鸡了,现在它的智能更接近一条狗。我教会它当我从屋里走到后院的时候,要把我的雨靴拿过来,推到我旁边。小东西它也能帮忙给你叼过来,这个技能看上去没有像别的宠物一样会得那么炫酷,但体验过就知道这相当实用。比如当你蹲茅坑又刚好纸巾不足,一个口哨就能让一只战斗力爆表的公鸡飞上农村茅厕摇摇欲坠欲遮还羞的门板,给你递救命的卫生纸。

 

张思睿总笑话我养鸡养得不好,说他来这快一个月这鸡从前又肥又凶,现在被我整得又瘦又怂。阿毛不能说话,否则它一定会开口痛骂张思睿没眼光。

 

我从小的梦想是养条狗,开心对我摇尾巴,不开心就转着圈自己跟自己玩。后来我也没养上一条狗,我在曾经那个家,养过一条绿鬣蜥。这个蜥儿子要说有哪点随我的,估计只有懒这一条。从前任务很多,我忙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没怎么管过它,我懒得喂养它,说起来那段时间一直是张思睿在替我养着它。当时张思睿在我出事之后,探视过我一回,我问他我的蜥蜴还好吗?他讲:“死了。”我又问他:“你饿死的?”

 

我记得他那个时候的样子,透过玻璃,我看见他熬红的眼眶,“老死的,笼子还没扔。你回来给你留个念想。”

 

“扔了吧。”

 

几年之后,我依然没养上我心心念念的狗。给阿毛做窝的时候,我蹲下来跟它讲话。

“要是你有下辈子,做我的小狗吧。”它居然会咯咯地回应我,也可能是反驳,都是畜生,怎么在你郝燃眼里,狗就比鸡高贵。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小狗得到爱与被爱都要容易一点。

 

11月5日,晴

 

写日记已经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天气越来越凉,起床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了,阿毛自从被我养怂了之后它闹钟的功能就再没准过。每天都是将近中午的时间才起床,干脆早饭和午饭合在一起只吃一顿。

每天走出卧室都能看见张思睿拿着他的平板快速划着菜谱,这家伙来这里住了这么久还是用不惯农村的土灶,他说那个不像燃气灶,没法控制火候,他做不了饭。吃饭全靠自带的干粮和叫人送来的外卖。我笑骂他矫情,烧个饭都成问题。他乘势得寸进尺的赖上我,天天来我家蹭饭。

 

“以前我也好歹给你做过几顿饭,你多做点,添一双碗筷不麻烦吧。”

 

“很麻烦。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份成本。”

 

“那我付钱?转你微信还是?”

 

我比画了五百的手势,“只收现金。”

 

张思睿又问我:“五百你打算管我多久的饭?”

 

我反问他:“你打算在这住多久?”

 

“不知道,看心情吧。”

 

“哦,那五百我也看心情收。”

 

我会的菜色不多,但简单的三菜一汤还是没问题的。我负责给张思睿做饭,张思睿负责吃完收拾。这种状况持续了蛮长一段时间的,我感觉也很好,收了人五百找了个饭搭子。和当年有点不一样的是,当初他做饭,洗碗机收拾。变成现在我做饭,他收拾。

 

吃完午饭后我们没事做,就搬两只躺椅放在前院的石榴树底下纳凉睡觉。中间会放一只小竹凳,摆一套不锈钢茶具,在那泡一壶铁观音,睡醒了口渴可以喝。

 

茶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些话一个被灌了酒的人讲不出,一个喝茶的倒是敢讲了。

 

下午正是好睡的时候,我半梦半醒听到张思睿在我身边说话,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叹息什么一样:“郝燃,要是重来一次你会后悔在船上救我吗?”

 

“不会。就算重来一千次,我也还会那么做。你也救过我,我希望你能活下来。咱们之间总要有一个走出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那你呢?后悔救过我吗?”

 

他说:“和你一样。”

 

11月22日,雨

 

今早翻看日历,转眼已经小雪了,二十四节气跑得飞快,把我一年一年往后甩。昆山在南方,这里一整年都不会有降温低至零下的时候,更是没有落雪。这里的冬天只有刮不尽的大风和下不完的小雨。张思睿的饭钱续了五百又五百,我却有点懒得做饭了。

 

我揣着从他口袋里收来的五百现金,拉着他兴冲冲地去山脚大排档吃饭。

烧烤量大又便宜,吃得畅快了又要了一扎乌苏。我们两个成年人吃撑了,吃醉了,也只花了一张红票子。回去的时候下了雨,谁都没带伞,雨细细密密落在脸上,倒是醒酒了。两个半醉不醉的醉鬼扶着彼此又摇摇晃晃上山去。

 

回家半夜,胃不舒服到顶点。头昏昏沉沉又连着吐了好一会,吐干净了又躺回去睡。喝酒害人,下回还是喝茶吧。

 

 

12月9日,晴

 

昆山现在已经算是座秃头山了,今年冬天冷得特别快,虽然这里没有霜降,但架不住这些植物的花期提前,花开完了叶也就败了。昆山上败的不止花,还有阿毛的毛。

 

阿毛已经是只老公鸡了,从我接手养它之前,它就有个五六岁了,我上网查过公鸡的寿命有多少年,最多七八年。不知道是因为天冷了还是什么缘故,它开始不停掉毛,屁股那一簇毛秃得尤为明显。

 

是不是鸡也有容貌焦虑,本来它很喜欢冲进屋子在我的镜子面前转圈,现在已经不那么做了。每天窝在鸡窝里梳理它那几根剩下的毛,我喂它玉米粉菜叶子也都不爱吃了。

 

生命读作生命写作无常,我以为阿毛会是老死的,像我那只寿终正寝的绿鬣蜥。但它是被咬死的,早上我照常去喂它,还没打开鸡舍就看见后院沾满了带血的羽毛,它躺在草堆里,身上有几处被咬坏了。阿毛再也不会咯咯地叫了。

 

我给它做了一个小土堆,埋在了后院。

 

 

1月1日,晴

 

墨书催我的稿子已经在30号之前全给了她。高强度的工作让我错过了零点的跨年,睡到下午我才记起没看节目。老式电视的画质很差,但胜在能听个响。山下小卖部最近又新进了些零嘴,我买了半斤菱角预备下饭。

 

等我看完那套联欢会表演,主持人齐喊倒计时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在新年的头一天看了一整天去年的节目。

 

张思睿依然没下山,看样子他这是长住下去的打算。但我不觉得他会永远在这里,我很清楚我和他都是飞鸟,总有一天,他要飞去远方。

 

 

1月21日,多云

 

除夕来得这么快是我始料不及的,因为犯懒了好几天没揭日历,一看日期离除夕就剩一周了。于是我火急火燎拽着张思睿陪我下山采办年货。

 

所幸山下小城农贸市场的年货还算齐备,加上我们人不多,东西花了三小时就买齐了,我们俩一人各扛了三大袋塑料袋,还有我额外买了一些稿纸。

 

现在我们一起烧菜上菜速度比先前我一个人忙活要快得多,一个小时就能出锅五个菜。今年初一到初三,我们说好谁都不要吃剩菜。除夕的菜色也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个加餐。

 

王婶年前上山来过一趟,送了我一块风味极佳的熏猪肉,我把它片了下来,上蒸笼蒸了二十来分钟,什么蘸料也不加,鲜掉眉毛。我后院种的包菜已经成为我家餐桌常备菜了,加点猪肉干辣椒下锅炒,好看又好吃。今天吃的唯一的大餐是道油爆大虾,山里海鲜一直有,但是运输成本高,所以一直处于贵价的吃食,想着过年吃顿好的买了五斤。

 

当晚吃完我们剥掉的虾壳堆得像坐小山,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才想起没买啤酒饮料,没有酒喝干吃菜也嫌没滋味。于是又套上外套和张思睿下山买水,运气很好,老板还没收摊,但酒已经没有了,最后我们弄了两袋新奇士回去。

 

碳酸饮料咕噜咕噜在嘴里冒泡,幸福也跟着气泡从嘴里跑到胃里。

 

今年的春晚本来打算看的,但小品变得没那么好看了,笑不出来。也就没怎么认真看了,放在那里当个背景音。

 

十二点,我坐在我的院子里,身边是张思睿,看到天空下的烟花一颗颗点亮。喝完了最后一口橙子汽水,我说:“新年快乐。”

 

 

 

1月31日,晴

 

在新年的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张思睿要下山了。我去叩了他的门,只一声他就开门了。他穿了件长羽绒,背着一个包,要远行的样子。

 

我看见他这副样子,想到我在山上第一次见到他来的时候,那时候是我叩他来,我落荒而逃。现在我叩他别,我已经能坦然地接受别离。

 

“要走了?”

 

“嗯。该下山了。”

 

“好,还回来吗?”

 

“不知道。”

 

他又顿了一会问我:“你要下山吗?”

 

我把手上准备给他的一袋茶叶递到他手上:“不下,世界上有两只很相似的飞鸟,一只飞向高山,一只将飞过大海。他们曾经惺惺相惜过,但飞鸟的翅膀不是用来承托彼此的天空的。我已经在山上找到了最适合我的生活,但那不是你的。”

 

“是,所以我该下山去了。”

 

“祝你一路顺风。”

 

张思睿背着包下山的身影在我眼睛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我最后跟他说的话:“三儿,保重。”

 

其实来不来,什么时候来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叩门即问心,我对他,问心无愧。

所以,他明日回,后日回,来年回,或者年年不回,不重要了。

高山在此,水亦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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